本文转自:延安日报
一窑系一生
薛英杰
我童年里的窑洞,总是氤氲着一种安稳而朦胧的光晕。窑洞深处,爷爷烟袋上明灭的微光,与奶奶手中捻动的麻线,在窑壁上投下晃动而温暖的影子。窑洞仿佛有生命,它深沉地呼吸,吞吐着黄土的气息,也吞吐着我们祖孙三代的晨昏与寒暑。窑洞之于我,不仅是土垒下凿出的穴居,它是爷爷娶亲时的脊梁,奶奶外嫁时的底气,还是我的整个童年,更是岁月深处永不熄灭的一盏灯。
爷爷是窑洞最沉默的守护者。每日清晨,爷爷总是很早起来,到院落一角的柴堆里抱一簇干燥的玉米秸秆,伴着我迷迷糊糊的酣睡声,一同塞入窑洞的土炕。完事拿上一把自己编织的扫帚,仔细地把院子打扫干净。得闲时,走在院落里,他总用那双粗粝如树皮的手,一遍遍抚摸窑壁,仿佛为它诊脉,感知土层的每一次微小震颤。窑顶偶有碎土簌簌落下,他便搬来梯子,默默调匀细泥,仔细填塞每一丝裂缝。那专注的神情,如同在为一个沉默的孩子抚平伤痕。他说:“窑洞也是活物,它扎根在塬上,根扎得深,人才能站得稳。”那时我尚不懂其中深意,只记得他佝偻着腰背,在窑洞前忙活的背影,恰似另一孔沉默而坚韧的窑洞,以血肉之躯抵御着风雨的侵蚀。
窑洞的深处,则是奶奶用温情细细填满的天地。无论冬夏,灶膛里总是跳跃着温暖的火焰,映照着奶奶慈祥的脸庞。她那双曾经灵巧的手,在灶台前揉捏面团,在灯下为我缝补衣衫,在窗棂上剪出活灵活现的花鸟鱼虫。窑洞的土炕,曾是我生命最初的暖巢。冬日里,奶奶用玉米秸秆引燃炕洞深处的柴火,那火焰舔舐黑暗的温柔声响,是我童年最安稳的晨曲。当炕面渐渐被烘出暖意,奶奶粗糙的手便一遍遍摸着凉席,试准了温度,才将我裹进最暖和的炕头位置。整个窑洞被这地热烘托着,墙壁似乎也泛出温润的光泽。奶奶一边做着针线,一边絮絮讲述那些早已熟稔的古老故事,她的声音低柔,和着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,成为我童年最安稳的摇篮曲。炕洞的热气温柔地蒸腾上来,那暖意仿佛能穿透皮肉,直抵骨髓深处——这由奶奶亲手煨暖的土炕,成了我生命里最初、也最恒久的温度。
然而时光这沉默的工匠,不仅雕琢着人的容颜,更以无情的刻刀,镂刻着黄土深处这些“活物”的筋骨。先是爷爷走了,窑洞里似乎陡然空了一大半,只剩下奶奶的身影在空旷中显得格外瘦小单薄。窑洞也随之迅速衰老下去,墙皮大片大片地剥落,如同老人斑驳的皮肤;窑顶的裂缝如蛛网般蔓延加深,像一道道无声的叹息,在土壁上刻下触目惊心的纹路。每一次回乡,窑洞的颓败都更深一分,奶奶的腰背也更弯一截。她依旧每日擦拭窗棂,清扫门庭,固执地维持着窑洞最后的体面,如同守护着爷爷留下的最后嘱托。窑洞那深邃的眼睛,也日渐浑浊黯淡。它沉默地注视着院中那棵日益苍老的枣树,注视着树下奶奶日渐稀疏的白发和愈发蹒跚的步履。窑洞在等待,奶奶也在等待。那等待如此漫长,又如此沉默,沉甸甸地压在老屋的每一寸空气里,成为一种无声的煎熬。奶奶偶尔坐在窑洞门口的碌碡上,目光越过土墙,投向塬下那条蜿蜒的小路。风吹动她鬓边的白发,那一刻,她与身后这孔衰老的窑洞,在暮色里融成同一尊守望的雕像,守着一种明知渺茫却不肯熄灭的期盼。
一年夏日,那场罕见的暴雨,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。接到消息星夜赶回,只见爷爷曾居住的那孔窑洞面墙,已如一个被抽掉脊梁的老人,在雨水疯狂的冲刷下轰然扑倒!曾经厚实的院墙也完全坍塌,只余断壁残垣,断裂的椽木支棱着刺向灰暗的天空,像向天发出不甘的无声诘问。泥水裹挟着破碎的土坯、散乱的窗棂碎片,狼藉一片。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、饱含雨水的土腥气,如同大地在恸哭后沉重的喘息。我僵立在废墟前,浑身湿透却浑然不觉,心口被一种巨大的空洞和钝痛攫住。我甚至不敢转头去看旁边窑洞里奶奶的神情——那孔窑洞,连同爷爷的身影,终究没能等回离家的游子,便在这滂沱的雨水中,与一个未尽的等待一同彻底倾颓,被黄泥浊流无情吞没。祖辈赖以生存的智慧与坚韧,在自然的狂暴面前,竟显得如此脆弱不堪。雨水混合着泪水冰冷地滑下脸颊,冲刷不去那刻骨的茫然与无力。
坍塌的窑洞旁,簇新的水泥平房在雨后初霁的阳光里闪着刺目的白光。父亲引我走进新居,地面是为奶奶专门铺的防滑地砖,瓷砖墙面光可鉴人,铝合金窗框锃亮,一切都崭新而规整。他的脸上洋溢着摆脱了烟熏火燎以及对土窑安全忧虑的轻松,说到高兴处,父亲指着炕上崭新锃亮的电热板,语气里满是欣慰:“插上电,三分钟就热乎,没有灰,多省事!”
奶奶顺从地搬进了新居。入夜,我替她铺好电褥子,按下开关,指示灯亮起一抹刺眼的红光。奶奶枯瘦的手在光滑的化纤床单上局促地摩挲,眼神里却是一片空茫。她喃喃低语:“这物件……快是快,就是热得发闷,闷得人心里发慌。”她蜷在电褥子圈出的一小片滚烫区域里,其余身体却暴露在房间冰凉的空气中微微发抖。窗外风声呼啸,铝合金窗框发出空洞的震响,那声音锐利而陌生,再无法被厚实的黄土墙壁吸纳消融。奶奶翻来覆去,身下是电流催生的浮热,心却像悬在无所依凭的虚空里。新房子亮得晃眼,却怎么也照不进心底那片因失去而骤然降临的黑暗。这里闻不到泥土温厚的气息,嗅不到柴草燃烧的烟火香,更没有了土炕那恒久的、由奶奶亲手煨出的暖意。窑洞塌了,仿佛连带着将那些沉甸甸的、带着祖辈体温的记忆也一同埋入了黄土深处。
如今,奶奶住在新砌的平房里,她常坐在亮堂的窗边,手中依旧习惯性地捻着麻线。阳光慷慨地洒满整个房间,却似乎再也无法像当年窑洞里那跳跃的灶火般,在她苍老的脸上映出温暖生动的光彩。她偶尔会停下手中的活计,目光无意识地投向窗外那片远方,不再是塬下的小路,而是更茫远的虚空,仿佛那未尽的等待已失了方向,悬在了半空,嘴唇微微翕动,却不再有絮絮的故事流出。我坐在她身边,心中翻涌着千言万语,却像被什么沉重的东西死死堵住,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我害怕触碰她眼底那份深藏的落寞,不敢去问,新居的亮堂是否能驱散她心中关于旧窑那恒久的、温暖的黑暗?我们之间赖以传递温情的媒介——那需要奶奶亲手添柴、小心守护才能绵延整夜的土炕余温,已被一个按钮的便利彻底取代。便利杀死了等待的温度,也冻僵了祖孙间那些围着炕火才能自然流淌的细碎言语。新居的灯光惨白明亮,却照不见那条曾经温暖幽深的时光隧道,我们之间那份依靠着旧日光影与烟火气才能自然流淌的祖孙温情,似乎也随之断裂,留下无声的沟壑横亘在崭新的水泥地上,成为我心头不敢直视的隐痛。
多少个午夜梦回,我恍惚又置身于那孔温暖的窑洞。灶膛里的火苗温柔地舔舐着黑暗,爷爷的旱烟明明灭灭,奶奶手中的线绳发出轻微的、令人安心的沙沙声。窑洞那双温润的眼睛,穿越时光尘埃,依旧在黄土深处静静凝望着我。我终于明白,那孔坍塌的窑洞,连同爷爷永远沉默的背影和奶奶日渐模糊的笑容,其实从未真正消失。它们只是更深地沉潜下去,沉入我血脉奔流的河床底部,在那里,它们以另一种方式重新生长。
黄土深处的眼睛永远亮着。它照见的,早已超越了砖瓦土石的形骸,而成为灵魂深处那口永不干涸的乡愁之井。窑洞塌了,它却在我心上建成了一座更为坚固的殿堂——那里炉火不熄,炕头温热,爷爷的旱烟味与奶奶麻汤饭的香气在空气里无声交融。纵使外部世界天翻地覆,容颜老去,黄土改易,这心中的窑洞,这血脉里奔流的温热与凝视,却足以成为抵御所有飘摇岁月的根基。原来,最深的乡愁,并非仅仅指向消逝的旧物,更是对那滋养我们生命最初温情的、永不坍塌的黄土之魂的皈依。
发布于:北京