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文转自:解放军报
别故土 伴儿行
■蒋德红
- 李 聪绘
爹锁门时,手中那把黄铜锁轻轻晃了两晃。他喉结猛地一滚,一滴浑浊的泪砸在门墩青苔上。
这是我第一次见爹落泪。他很快抹了抹眼,指尖蹭过门上被岁月磨平的木纹,转过头低声对娘说:“走,陪娃儿‘当兵’去。”
爹说的“当兵”,其实是我接他们二老到部队家属院生活。自从娘上一次生病,我便萌生了接爹娘来一起生活的念头。电话中告诉爹后,我便察觉到他的不情愿。那语气里的犹豫,如驻地长白山冬日的雾凇,看似轻盈,却沉甸甸压在我心头。
果然,电话刚放下,娘又打来了。爹是家中主心骨,大事小事皆由他定夺。可有些话,他不善表达,便让娘传话。娘无奈道:“你爹舍不得那几千斤粮食,都是自家种的,是他一年的心血,说什么也不肯卖。还有那几亩果树,今年眼看就能有好收成。我们走了,地荒了,你爹哪能放心。”
“而且,”娘声音更低,“你爹还说,这老房子若无人住、无人打理,两三年就得塌。这房子是他亲手盖的,他心里难受……”听着娘的话,我的心揪得更紧了。这些东西卖了,恐怕连二老来部队的机票钱也不够。但在爹心中,它们是他大半辈子心血的结晶,怎可轻易割舍?
其实,之前我曾想出钱修缮老房子,爹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:“不修不修!我都这把年纪了,还能活多久?你以后去别处买房吧!”我也曾想在老家城里买房,让爹娘享福,爹却叹了口气说:“你不在,我们住着有啥意思。”我何尝不懂爹的心思。在家乡这片土地上生活近70年,他早已习惯了田园的宁静。在他眼中,城市的喧嚣,远不如山里的清风明月自在;城市的空气,也比不上山里的清新甘甜……更重要的是,对爹娘来说,我在哪里,家就在哪里。我不在身边,房子再大再好,他们心里也空落落的。
曾经炊烟袅袅、欢声笑语的村子,如今只剩寥寥几户。爹娘还守在半山腰的老屋里,每日爬坡上坎。年初,我再次提出接爹娘到部队家属院生活。电话那头,爹沉默良久。半晌,他缓缓道:“要不,我和你娘再商量商量?”
此后,每次给爹娘打电话,我都向他们描述部队里的生活:“爹,咱家属院门口就有诊所,您和娘看病再也不用跑山路了。娘,楼下有个小菜园,好多老人都在那儿种菜呢,您肯定喜欢……”我还让爱人和女儿充当我的说客,时不时打电话劝说,还和爹娘视频通话。镜头里,女儿正在院子里看秧歌表演。爹盯着屏幕,忽然问:“那秧歌队还缺不缺打鼓的?我年轻时可在行。”渐渐地,爹娘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。他们开始主动询问家属院里生活的细节,语气中多了几分期待。
春节前,我特意休假回家。除夕夜,一家人围坐在炉火旁,吃着团圆饭。炉火噼里啪啦作响,映得每个人的脸都红扑扑的。我们一起聊着过去,畅想着未来。不知怎的,话题转到了二老的身体和去驻地生活的事上。
娘拉着我的手轻声说:“娃,我们老了,不想成为你的负担。可我们不去,你也不能安心工作。”接着,娘转过头对爹说,“你这犟老头,说句话啊?”
爹沉默了一会儿,缓缓点头:“行,为了娃,咱去吧。”
得到爹娘的同意,第二天我便忙活起来:联系好村里帮忙照看房子的人,爬上屋顶盖好松动的瓦片,又下山去粮站,找人拉走家里的粮食。娘在屋里,一件件地收拾衣服。那些压在箱底多年的物件,她总要端详许久,眼神里满是不舍,又忽然笑着说:“这床棉被带上,到了家属院晒晒太阳,肯定更暖和。”
拉粮时,爹站在门口,看着我和工人装粮、过秤。爹将卖粮的钱攥在手里,对娘说:“等咱到了那边,用钱的地方还很多,这钱给娃贴补家用……”
离家的那天早上,微风卷着细雨扑来。爹下意识去摸腰间,那里原来别着家门钥匙。但他很快把手揣进棉衣兜,里面装着我提前交给他的家属院门禁卡,门禁卡的一面贴着一张纸,是女儿画的全家福,旁边一笔一画写着:“爷爷奶奶专用!”
“18岁那年当兵没走成,没想到70岁了,还能跟娃一起‘当兵’。”车开出村口时,爹摇下车窗喃喃自语,“我没实现的愿望,娃让我实现了。”随即他又笑了。我转头看到,阳光穿透云层,落在爹花白的头发上,也落在他眼中重新燃起的光亮里——那是对新生活的向往,也是对儿子无声的支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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